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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00章 真正天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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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宋云出使前,河南尹郦道元曾特意来访,叮嘱宋云西行鄯善一定细察楼兰古国遗事,探寻伊循古城遗迹。郦道元不仅是位吏治严明的官员,还是位通晓地理的奇才。

    “史载八百年之旧国兮!”

    一说起楼兰,他的眼睛闪闪发光:

    “师此去,碧波荡漾之蒲类海,已为人烟断绝之荒漠矣!”

    对于楼兰古国消亡的原因,他表现的非常自负:

    “缺水!沙化!西域南北有大山,一曰昆仑,一曰白山,中有大河发于山中。其河有两源,一出葱岭,一出于阗,其河沿白龙堆南北分流。北河流经沙雅南入渭干河,入轮台境转东北,循大漠北缘入蒲类海,南河循大漠南缘入蒲类海。此水亦曰蒲菖、牢兰。后北河中游注滨河改道,致楼兰缺水。汉时敦煌将索勒曾召鄯善、焉耆、龟兹兵四千人去楼兰,不分昼夜横断注滨河,引水入楼兰。然北河、南河均为时流,丰水期潦,枯期断流,加以水含沙,其人虽为疏浚河道百般勉,终以津无养民,不得不废,举国南迁。此事,汉班司马《汉书﹒地理志》、《汉书﹒西域传》皆考证。余以为,楼兰以游牧为业,不事耕作,汉军屯城,军万众,田万倾,伐木烧草,亦使水竭,沙化甚,此亦楼兰国亡者一。”

    “班司马,乃吾平生所服之人。其尝以中护军大败北单于,登燕然山,著《燕然山铭文》,其于西域之考为信也。不似《山海经》、《穆天子传》大荒,《禹贡》、《周礼职方》只具轮廓,难以参证。司马述,楼兰国紧临白龙堆,乏水草、少田、出玉,多葭苇、柽柳、胡桐、白草,其沙化地不易养息,其旧都既为沙海吞,鄯善应为新址国……”郦道元兴致勃勃、滔滔不绝,不仅对鄯善楼兰的前世今生讲述的头头是道,对西邦各国的地理人情也仿佛了若指掌,好似数次往返其中一般。其实,这位大人只是在笔端神游西邦诸国。

    “伊循云有禅之意,鄯善意为善者,楼兰最早受佛,可见其为鄯善……吾虽以文记西域事,而未尝游西域,皆从古书考校,浅见末闻,非所详究,不过聊述闻见,以志差违也,此吾憾事!圣人不期修古,不法常可,论世之事,因为之备。

    师此次西行,定为吾细解西域诸国地、山和水道,若能细画诸国图,是好不过,与国与学有益……”宋云拜读过这位好友的《水经注》稿本,对其见解十分信服。《水经注》为西汉人桑钦《水经》注疏,以河流为纲,细述天下河流、湖泊、水系的地理变化,概述山脉、土地、城邑、村落、水利之兴衰沿革,及各地遗迹、掌故、传说、民谣,并以图画、碑刻佐证。郦道元的《水经注》除细述中国北、南地理,还广涉域外,东北至高句丽的坝水,南到扶南,西南到天竺新头河,西至安息、西海,北到漠北流沙,天下地理尽在此书中。

    “仑墟在西北,三成为昆仑丘……河出昆山,伏流地中万三千里,禹导而通之……余考群书,咸言河出昆仑,重源潜发,沦于蒲昌,出于海水。谓此矣。径积石而为中国河……故《洛书》曰:河自昆仑,出于重野……”《水经注》开篇,便从西域昆仑入笔,以昆仑山为中国万水之源,沿昆仑水脉,逐一考证天下地理、人文、史迹。全书通首至尾引用、参阅、转录《山海经》、《尔雅》、《物理论》、《述征记》、《括地图》、《河图》、《淮南子》、《穆天子传》、《扶南传》、《竹书纪年》、《西域记》、《法显传》、《外国事》《十洲记》《遁甲开山图》《神异经》等种种前人文献及志异奇书,达四百三十七种之多。宋云此次西行之路、所经诸国,《水经注》中皆有记述。当今天下地理第一人,唯有郦善长。听宋云问起《水经注》何时完稿,郦道元的神色明显怅然。

    “与古国亡者、注滨河断者也,地气随时变,上古之时诸已渺,其后种落迁徙、城市兴衰、河道变迁、名称交替,情犹为繁杂,数说不同,道阻且长,经记绵褫,水陆路殊,径复不同,若根牙磐错、歧路亡羊……”其实《水经注》初稿已经完成,原《水经》一万五千字,《水经注》却是洋洋洒洒三十多万字的巨著,字字心血,句句见骨。郦道元仍不断修正谬误,不愿轻易传世。

    “览百川之宏壮,莫尚美于黄河;潜昆仑之峻极,出积石之嵯峨……师离京师之日,善长恐不能送矣……师行之天竺,必是净土之国!”

    临别时,郦道元面色萧然,话语中透出悲凉之意。

    因雍州刺史萧宝夤叛乱,郦道元被受命为关右大使,不日将往雍州就职。此事虽受诏命,其中却有不得已的缘由。郦道元并不是崇信佛法的居士,最初因考证西域地形与出身敦煌的宋云相交。相谈之下,两人非常投机,相处的十分随意。但这份随意似乎只限于与宋云的交往中,这位禀性严峻的大人在朝中可没什么好人缘。不论对上级、同僚还是下属和亲眷,都不徇颜面。据说此次受命全因秉公处事得罪了两位亲王,才有这从中作祟的任命。宋云不禁黯然,但也只能执手劝慰:

    “善长,汝为明月入怀之人,岂不闻殊途同归?汝与我修异,赤子之心一,若吾之净土于天竺,汝之净土,当汝之心!”

    行至鄯善国,宋云一心探听古国往事。吐谷浑灭鄯善后,原鄯善王族或逃亡伊吾、或投靠高昌,变易宗主、居民,遗民四散各地。听到

    “楼兰”二字,年轻人一脸茫然,老年人讳若莫深,没人愿谈泯灭于记忆中的遥远古国。听说初次南迁时,难舍故土的楼兰人画下了故国地图,留存于楼兰王族中。宋云曾小心翼翼的向支摩伽探问,是否真有此图。最初听宋云探询楼兰遗迹,支摩伽一副与己无关的冷漠表情。听此细问,支摩伽神情大变,圆睁碧眼,冲着宋云嚷出一大串谁也听不懂的胡语,凶巴巴的样子活像恶狼。同行的鲜卑僧石慧出身边地,师从天竺梵僧昙摩罗,精通梵语及多种胡语方言,也不懂支摩伽操的是何国何族的语言。那之后,原本寡言的支摩伽更为喜怒无常。但宋云和法力、石慧私下判定,支摩伽那天叫嚷的语言说不定就是楼兰古语,不管支摩伽是否楼兰王族后裔,他一定和那些往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。从支摩伽极力阻挠的态度上看,楼兰古城遗迹应该就在白龙堆沙漠中的某处。

    “无论华夏夷狄,支摩伽不扰先安之魂,乃人之常情。”

    石慧虽然理解宋云希望完成老友嘱托的心愿,但对于探寻楼兰遗址并不热衷。法力也说:

    “以近知远,以一知万,以微知明。以白龙堆之地险状,以鄯善国之民形状,足征河南尹其度也,何必再入危途?”

    宋云虽觉得支摩伽有点故弄玄虚,但也不愿再招惹这个一路上不断地盘剥勒索,并且不时威胁要将他们扔在中途半道的异族向导。

    只好放下郦道元务必亲证故城遗迹、地形的嘱托作罢。返回洛阳后,宋云才得知噩耗,与老友的临行之别便是永别。自己漫漫西行尚有归期,郦道元的雍州赴职却有去无回。正光元年,其与二弟、二子,均被叛贼残杀于长安城……

    “先朝蠕蠕攻于阗,于阗遣使奉表求救。因去路遐阻,未能救当时之急,议示使者诏曰:‘蠕蠕唯习野掠,不能攻城,若蠕蠕攻之,定急敕诸军以除患……’”胡太后显然对域外古国消逝之因兴趣寥寥,她专注于各国对魏使的礼仪态度。当听说于阗国礼仪简慢,国主不恭,太后立刻面露愠色,将手中的白莲用力掷落于地。臂上一对琥珀跳脱碰撞相击,发出叮咚的脆响。

    “域外蛮邦,外修臣礼,内实乖悖,变古乱常,可恨可恼!”

    元魏鲜卑以中原边患起家,自进入中原建国起,同样饱受边患之忧。西北境强族林立,漠北蠕蠕、高车,青海吐谷浑,西疆嚈哒,各个彪悍不羁。近年魏国边患尤盛,西域诸国被强邻瓜分囊中。南道诸国,强盛者惟鄯善、于阗。自汉班司马平定西域,建立西域都护府起,于阗便以中国属国自居。对魏国亦然,遣使纳贡,从未断绝。怎奈近年蛮邦兴盛,吐谷浑、高车、蠕蠕先后攻袭于阗,不久前又被嚈哒所控。于阗国主忤逆,竟不以魏为上国。皇太后动怒,殿内捧着香巾、绣帕、漱盂的执事宫人无不低眉敛目,羽翣不敢扇出一点声响。

    “非我族类,其心必异,母后何须动怒。”

    元诩突然朗声说道。少年天子端直了身体,有意现出帝王的威严。

    “先朝时,龟兹、疏勒、乌孙、悦般、渴盘陀、鄯善、焉耆、车师、粟特九国遣贡,高祖以其‘有求而卑辞而来,无求则傲慢不服',不欲报使往来。况汉书曰:‘于阗领户三万两千、人口八万三千、胜兵三万',如此小国,我一州镇也,母后何必挂怀!”

    这次,他的言语没有招致他母亲的无视,皇太后点了点头,脸色渐渐回暖。元诩显然因此兴致盎然,又问道:

    “国师,于阗王可名为‘舍都罗'?朕曾于贡名帖上见其名。闻于阗,乃佛法兴之地,中国沙门西行求法,余至此地去。”

    “陛下****!”

    宋云微笑点头。看来少年天子并非庸碌无识,不过碍于太后气盛。

    “中国沙门去于阗求法者有二,一则,其国丰乐殷盛,人民温恭奉法,盖奉小乘为正典。甘露中,尝有曹魏朱士行在此得《放光般若》。后僧众多学大乘,伽蓝千乘、僧侣万人,以法乐相娱,实为佛土;东晋支法领、北凉昙无谶、河西沮渠京声皆于此得道,本方之僧亦有成名者;一则,葱岭为第一险,实难逾越!此岭冬夏积雪,自此以西,山路欹侧,长坂千里,悬崖万仞,极天之阻,实在于斯。与其比之,太行、孟门不足为险,函谷关、崤关、陇山如同平地……”到于阗国后,原本说好带领他们翻过葱岭的支摩伽突然改口,说自己从未走过葱岭,不熟路途,让他们另请向导。宋云等无奈,只好结清了费用,就此别过。支摩伽拎着鼓囊囊的钱袋,牵着两匹肥壮的鄯善官驼扬长而去。但他很快回过头来,宋云以为他似乎想起该为大半年的朝夕相处道别,但那双狼眼里依旧结着冰晶,脸上依旧是嘲弄的神情。

    “哦,葱岭!”

    他用带着高昌口音的粟特语高声叫着,一边懒洋洋的耸耸肩。

    “信仰的追寻者们,无畏的前行吧,你们一定会在葱岭看到佛陀,因为它够高、够冷、够绝望!”

    说完,支摩伽放肆大笑。两片刀子似的薄唇隐藏在浓密的黄须里,露出满口整齐如干羊骨一般的白牙。

    “哦,支摩伽!”

    一向机敏的石慧嘴不饶人,也以粟特语回敬:

    “你的心也一定在葱岭上冻过,也够冷、够孤独、够绝望!”

    谁知支摩伽不以为意,反而嬉皮笑脸的耸着肩膀:

    “石慧,你嘛,我不讨厌呢,支摩伽我嘛,确实走过葱岭——”他在驼背上盘腿趺坐,双手合十,突然说起了流利的梵语,脸上依然一副令人生厌的不恭嘴脸,

    “南无佛陀,南无达摩,南无僧伽,亲爱的大吉祥天女保佑——哈哈!支摩伽我活着回来了!”

    “你,你们——”他用长满沙色汗毛的手指着宋云,又指向石慧和法力,恶毒地说:

    “能活着取回修多罗,我支摩伽就带你们去找楼兰!楼兰!楼兰!沙海中的楼兰,死亡蜃景中的楼兰,大吉祥天女的楼兰……哈哈!”

    “支摩伽,你业缘深重,烦恼无明,整日心心口口、意意念念都是大吉祥天女,可你既不敢走楼兰,又不敢往天竺,我奉劝你好好念诵毗奈耶,常怀慈悲心,身、口、意莫造恶业,莫犯突吉罗,不然今生今世无缘、来生来世也无缘见到你的大吉祥天女了!”

    支摩伽腾然变色,手握在腰间的弯刀之上,一对狼眼几乎喷出火来,眼看要从驼背上跃下找石慧拼命。大约是见头戴高帽的于阗使匆匆走来,想起身处于阗王城的驿馆,宋云一行是国王的宾客,才按捺住凶暴。

    “石慧!他日我支摩伽必去洛阳城喝刘家酒,只怕洛阳不见你!”

    支摩伽狠狠地勒拽着座下囊驼的鼻栓,那牲畜的鼻子被勒破,不停地往下滴血,发出一阵呦呦的哀鸣。

    “支摩伽,尽管来之!带着你的大吉祥天女,我与你喝他个胡天胡帝!支摩伽,你莫走——哈哈!”

    虽然石慧语占上风,但支摩伽的恶言成真。八月天的波谜罗川,已是寒冰地狱。风像刀子、像利剑,掏心剖腹、毫不留情地朝他们拼刺砍杀。风吹来阴霾,阴霾夹带着暴雪,密密匝匝、铺天盖地,瞬间山川天地、来途去路,茫茫不见,前进无路,后退无门。队伍困于天地之间,唯有小心翼翼地挪步向前,稍不留神,就会被无明的深渊吞没。人随雪花静落,惊呼声只在一刹间,不待你伸手触碰,一切已重归渺茫……甚至无法流泪,生疼的泪水刚挤出眼眶,立刻冻结在面颊之上……篝火难以点燃,结冰的干粮硬的咯牙,好不容易吃进肚中,像吞了铁块,肚肠半天暖化不开,更冷到心都寒了。晚上宿营,人和牲畜挤在一处,依然冷到无法入睡。开始是冷,后来是僵硬、是疼痛,从手指、脚趾,到身上每个毛孔。最后,就只有麻木了。麻木的睡去,麻木的醒来,麻木前走,麻木到整个世界似乎都不存在,只有茫茫前路……五名沙门、四名随众的生命或在狭窄冰封的山道上止息,或坠入山崖而尸骨无存。法力是其中最年长者……法力曾说,因《涅槃经》中

    “一阐提人亦可成佛、一切众生悉有佛性”之语,与孟子所言

    “人皆可以为尧舜”有神来神往之意,毅然弃儒从佛,希望在菩提般若智慧之中,寻求到大道。仁者不忧,智者不惑,勇者不惧。以生命为鉴,法力称得上是一位真正的君子,一位真正的菩提萨埵……佛陀真的召唤了他,他的脸上带着往生的永恒微笑,尸身和灵魂永远凝固在半山的雪窟之中……如果沙漠因为某种象征意味不停地涌进记忆,那么葱岭,雪山,冰道,绝顶的死亡和往生……宋云只想彻底遗忘。一路所经历的艰难险途,不必一遍遍说起。能够活着来回,已如做梦一般。他应该知道坐在用冰镇莲花降温的大殿里的当权者喜欢听什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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