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狡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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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如果你不知自己为何悲伤,还要不要为这悲伤流泪?

    如果有一道伤口,无端出现在身上,你又会不会因此而流血?

    又如果,你看着一个人,忽然失去了所有言语,还能不能让他明白你此刻的所思,所想。

    解凌遇的冥思被欢呼打断。

    他的琴曲已然奏毕,从那飘忽灵感之中再挖不出一节旋律,好在此刻余音未了,细弦仍在他指腹下隐颤,正当他沉浸其中久难自拔之时,忽听头上噼里啪啦,竟有金光乍现,泼天泼地般坠下!

    是解钏。他手里的铜鼓变成了一捧又一捧的蚁鼻钱,永远撒不完似的,引得众妖只顾蜂拥,全然忘了方才一切,瞬间把曲声凝起的寂静搅得七零八落。有蹦起来抢的,还有满地乱爬把自己当簸箕的,简直就是大把鱼食落入小小一方水池,层层水花拍出风波,满楼的纸灯烛火都跟着动荡。

    解凌遇恍惚望着金光之中的狐狸,那么轻盈,散步般在梁上来去,挂着同样轻盈的笑,比寺庙壁画里的飞仙还美。解钏很开心,是吗?因为此刻一声声感恩戴德的“楼主”,还是因为刚刚那一曲油然而生的合奏?解凌遇忽然回过神来,展开手臂趴上矮桌,拿身子护着那琴。他恨自己的迟钝,怕它被砸中,被推到地上,被踩在脚下,他自己却连同矮桌一起被狂涌的妖怪们挤来挤去,眼看着就要往廊柱上撞。

    终于受不了了,解凌遇干脆一把抱起那琴,又解了外衫的腰带,找了个角落把琴绑在身上。然而,当他走出阴影角落,再仰脸看时,金光已然散尽,房梁上也没了解钏的踪影。

    周围都是意犹未尽的妖怪,个个恨不得把地板都掀开,小腿被人狠狠拍了一下,原来是只花纹狸猫,脸还没化成人形,气鼓鼓地要他抬起脚来,又气鼓鼓地捏起他方才踩着的一枚小币,丢进自己的钱罐里。

    至于“财欲”以外的其他几层,蚁鼻钱放在那里本就是无足轻重的东西,那些妖怪颇有些失望,早已一哄而散。

    解珠呢?寻青呢?

    都不知跑去了哪儿。解凌遇倒也不打算在此地多留,既然已经看到了解钏,他就要上楼去找,想把青簪修好同样需要上楼,他一个人最多是慢一点,应该也不是摸不出门路。

    于是解凌遇贴壁而行,尽量不引起那些专心赚钱的妖怪们的注意。他路过一个个房间,看到它们半透的纸窗、虚掩的门,听到里面哗啦啦仿佛金钱流淌的声响,眼见着就要走过一圈,却迟迟找不到一个阶梯的入口。

    难不成这楼有其他上法?

    正当此时,忽觉衣袖一动,是有人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口。

    那是个身形瘦小的紫衣少年,圆脸看起来像个孩子,比解凌遇矮上一头,全身最显眼的就是那条漆黑的长辫,在肩颈上盘了两圈,还能长长地垂到胸前。

    他身上也有那种蛛丝般的细线,就绕在颈中,与发辫纠缠,手中却不见装钱的罐子。

    “我叫阿渠,是条小蛇,以前住在南诏苗疆,现在是一二三层的监工,帮老板管管事情,喏,这是老板给我的咒牌,”他把衣襟上别的铜章给解凌遇看,又指指自己的鼻子,“我在这楼里几百年啦,每条路都很清楚,你要找什么就告诉我!”

    “你们老板在哪儿?”

    “这个……我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解凌遇对此不置一词,也并未停步,而是继续走着自己的路。

    他准备先把剩下小半圈绕完。

    阿渠追上来,又道:“我该怎么叫你?你是什么妖怪,以前住在哪里?”

    解凌遇答:“荆州附近。”

    “那咱们离得也不远嘛!半个同乡了,”阿渠笑道,“对了,你身上这是老板的衣服?”

    解凌遇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“老板最喜欢青色了,”阿渠叹了口气,“我最喜欢的是红色,可我不能穿。”

    解凌遇闻言有些在意,因他先前就注意到,楼中没有一个身着红衣的妖怪。

    却见阿渠马上又来了精神:“我知道,你是老板的贵客,自打我来这琴就摆在那里,你与老板合奏不说,还直接把它背了起来!我万万是不敢害你的,你就相信我一下嘛。”

    说罢,他还亲热地挽上解凌遇的手臂。

    解凌遇立刻扳开他的手,凶巴巴看他一眼,抱起双臂的同时也加快了步子。

    阿渠小跑着跟上,道:“你要上楼,这样是找不到路的!”

    解凌遇冷冷道:“告诉我路怎么走,别跟着我。”

    “那可不行,”阿渠摆头,一脸的高深莫测,“是你要跟着我。”

    解凌遇停步,回头,安静地看着他。

    阿渠则直接推开身侧房门,笑眯眯道:“来吧,你不把这些房间全都走过一遍,是上不了第二层的。”

    解凌遇低头看看铜钏,又抬头看看解钏方才站过的房梁,吸一口气,随那小蛇走入了房门。

    解凌遇很快就明白了所谓“全都走过一遍”的用意。

    他此生从未见过那么多钱币,在水缸般的大陶罐里堆出小山,陈列在每一个房间的墙角。房间之间有门洞连通,每个罐子跟前都拦了个柜台,一个柜台跟前坐一个妖怪,都戴着与阿渠襟上类似的咒牌,给前来排队的妖怪分发蚁鼻钱,还会对阿渠点头致意。

    “这层的妖怪负责一二三层的所有杂活,做过之后,身上接的‘烦恼丝’会自动打结,我们再根据打结的多少给他们分工钱,不过,只有我是铜牌,那些发钱的都只能戴臭臭的铁!”阿渠解释道,“你是老板的贵客,可以不做活就拿钱,想拿多少就拿多少,你要不要?”

    “不要。”解凌遇目不斜视。

    阿渠眨眨眼睛,又道:“这些蚁鼻钱都是青铜做的,用的是最纯的料,就算拿出这楼也能卖个好价。老板说,青铜刚刚铸好的时候就是这种金灿灿的颜色。”

    解凌遇自动忽略前面那句,问:“你们老板常在这楼里待着?”

    “哪有,”阿渠又笑起来,“我好久没见过他啦!上次见面还是十八年前。”

    这么说来,解钏并不以此地为家。

    也对上了烙仙楼主难寻难遇的传言。

    那么这一次,解钏把他带来又是何用意?堂堂烙仙楼主,在那长安老猫口中可是能够能让死人复生的人物,如今千里迢迢不辞辛苦,只是为了修一把簪子?

    当然不会。

    解钏身上又有多少秘密在等他发掘。

    解凌遇顿感斗志降临,连那些机械般发钱领钱的大妖小妖都充满了趣味。他又问道:“听说妖怪有什么烦恼,来这烙仙楼里都能解决?”

    “那是当然,”阿渠骄傲道,“我们老板无所不能,生意做得也明白,谁都想认识他,谁都想与他亲近,他在妖界的名号可是当当的响!”

    “复活死人也可以吗?”

    “这个……你为什么要这样问?”

    解凌遇假作犹豫片刻,才道:“我做鱼时有个方丈对我有恩,现在,他死了。”

    “原来你是条鱼呀!那为什么同为妖怪,你能欣赏音律,我却不行呢?难不成你跟老板一样,是无所不能之妖?”

    “我不是。”解凌遇道。

    你们老板也不是,别老什么事都麻烦他。他又想。

    “算了,反正我们都有鳞片,更应该做朋友了,”阿渠拍了解凌遇一下,又甩甩辫子,思索道,“不过在我的印象中,老板没有做过那种事,只是……”

    “只是什么?”

    “老板好像有一个很重要的人,那个人,也死了。”

    果然,解凌遇想,我的直觉虽然毫无来由,但跟琴谱一样没有出错。

    “和我说说那个人吧。”他轻声道。

    “这种事情我又怎么会有资格了解呢,”阿渠露出苦恼神情,“我只知道那人死了很久很久,这楼里的布置也是按照那人喜好来的,至于红,乃是那人最爱,谁都不能染指,还有……千万不要在老板面前问那人的事,哪怕只问一句都会死得很惨!”

    解凌遇沉默下来。

    他想,那人最爱的红,我可以穿吗?

    你会因为我缠着你问“那人的事”,也让我死得很惨吗?

    又或是对我有所疏离。

    忽然,思绪被打断,是阿渠拉住他,抬手指向头顶的楼板:“跳吧,你可以上去了。”

    解凌遇确认自己没有听错,也大概猜得出来,这块状似与周围无异的楼板也是先前那种可以穿身而过的结界,飞身而起便可穿过。但他还是问道:“会不会碰坏我的琴?”

    “这是老板的琴!”

    “好。会不会碰坏你们老板的琴?”

    “不会,”阿渠这才肯好好回答,“若有妖怪碰过蚁鼻钱还想要硬闯,就会即刻神形俱灭,可是你走过一圈却十指不染铜臭,财欲拦不住你,自然可以去第二层咯。”

    据阿渠所说,只要被这层的东西引起欲·望,有过丝毫迟疑,就会自动长出“烦恼丝”来,从此事事听从楼中调遣。如此一来,第二层对应“色·欲”,应当是陷阱遍地,极为凶险。

    与一层不同,此地的房间皆由纱帘阻隔,影影绰绰,香风熏暖,横陈其中的美人们裸着身子,五官似乎无时无刻不在变化,每一瞬却都是美艳昳丽,各有千秋。

    阿渠笑着和他们打招呼,对解凌遇说:“这些本来都是相貌极丑的妖怪,被老板收留才有了去处。你若是为他们动了念想,他们就会取走你身上所有称得上‘美’的地方,用来给自己变脸,身体也可以变哦。”

    见解凌遇不语,他又把语气放得冷森森,玄乎乎:“而你呢,就会变成他们那样没人喜欢的丑八怪,只能去一楼干粗活啦!”

    “我能换回什么?”解凌遇忽然问。

    “只有自愿留下的妖怪才有机会交换,”阿渠侧目看着他,“能找回杳无音信的朋友,至少,知道他的死活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需要。”

    “再看看这些美人呢?”

    解凌遇淡淡看去,说实话,那些“美人”在他眼中不过几摊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肉泥,他连心跳都不曾快上半拍。

    “好吧,”阿渠把他领到结界之下,道,“你确实是块木头,快上去吧!”

    第三层,“名欲”,解凌遇记得解珠所言,他应当可以在此处补玉。

    代价是什么?他也要长出一条“烦恼丝”?

    解凌遇倒没什么惧意,他只是觉得,自己若是擅自做了那笔“生意”,事先没有仔细考虑后果,只听这阿渠一家之言,也许会惹解钏生气。

    然而也没有其他选择。这层远不如一二两层热闹,空空一圈,并无房间阻隔,扶栏上方挂满灯笼,把四处照得极亮,人影却只有三个。就在正对面,一个老者坐在桌前,桌面上摆着成堆书册,只有一条宽缝供他露脸,身后还有两个摇扇的童子。

    能上到这层的妖怪似乎不多,不,简直是极少。

    连从楼下传来的喧闹都不甚真切。

    “去吧,那是必经之路,”阿渠说道,“不过兔老头人不错的!”

    解凌遇一手搭在剑柄之上,脚步很静,远远就瞧见那老者的两只长耳,也看见他胸前铜章一闪而过,走近反而看得没那么清晰了,皱巴巴毛茸茸的一张脸上,不知是什么神情。

    “贵客,报上名来。”兔老头道,声音好似干枯的木柴。

    解凌遇停在三步之外,并无回音。

    “就说个名字不会长出烦恼丝的!”阿渠急急跑来,“无论是谁,到他这里都要报上名字,他登记下来交予老板过目,再看看你要换的东西能在这层解决,还是要继续往楼上去。”

    登记的书册堆成这样,你们老板也太累了吧!解凌遇想。

    “解凌遇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“凌遇?”

    “正是。”

    “来,孩子,”兔老头招招手,“把你要换的东西给我看看。”

    “我想把它修好。”解凌遇从衣裳内袋翻出断簪,轻轻放上桌面。

    兔老头又从宽缝中递出一册一笔,道:“名字是什么来着?我忘了,给我写写。”

    解凌遇仍未放下戒备,提笔只写了个“解”字,他把书册递回,又解释道:“意为凌晨相知遇。”

    兔老头盯着那页沉默半晌,却捋捋胡子,慢慢地摇了摇头:“不对,不对。这不是你的名字。”

    不是?

    这是解钏正儿八经给他赐的三个字,怎么就不是?

    解凌遇心中警惕顿时升得更高,在他看来,问话比答话安全得多,于是问道:“那你说,我真正的名字是什么?”

    兔老头继续摇头晃脑:“我只能看出你现在穿的鞋子不合脚,却不能凭空给你做出只合脚的鞋子。”

    阿渠无奈道:“这老头爱卖关子的毛病又犯了,他的意思是,他只能看出你给的名字不对,却不能看出你真正的名字是什么。”

    解凌遇道:“那就是换不成了?”

    他抄起两截断簪就走。

    “哎哎哎——”阿渠连忙拦他,“你不把真正的名字留下来,楼也是上不了的!”

    解凌遇头也不回:“无妨!你们老板会带我上去。”

    阿渠不解:“老板知道你的真名?”

    解凌遇干脆顺着他的意思说:“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你是不是……在骗我?”阿渠急得直跺脚,“老板很狡猾的!他才不会中你的骗术。”

    这是在夸人吗?

    应该是的,毕竟你这小蛇好像对“你的”老板心悦诚服,一片痴心,不允许别人说他一分不是。

    如此琢磨时,解凌遇并未意识到其中酸意,他只是越发觉得那阿渠聒噪,吵得他心烦,想要离他远点——如果找不到解钏,他还是宁愿一个人待着。

    也没想到面前灯火一闪,廊柱之后,显出一抹皓白。

    解钏徐徐向他走来,笑得爽朗:“正是狡猾,才保你们不被饿死。”

    “师父!”解凌遇脱口而出。

    “老板!”身后唤声参差不齐,连兔老头都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。

    解钏收了笑意,对他们点了点头,并未再走近,只是格外专注地看着解凌遇跑到自己身边。

    随后问道:“怎么把琴也背上了?”

    解凌遇低着头,道:“方才楼下混乱,我怕它出闪失,没来得及考虑该不该拿。”

    “有什么该不该?”

    “这是师父心爱之物。”

    “送给你了。”

    这话说得随意,却也理所应当,就像送给解凌遇一朵可以吸蜜的花儿,或是一块烤得正好的番薯。

    解凌遇只觉得心中狠狠一悸,才几时未见就生了情怯,他多想抱住面前的狐狸,至少抱住一只手臂,却怕自己得意忘形,在属下面前给人丢脸。于是只把头抬起来,盯着解钏,一个劲地看。

    解钏则虚虚地拢上他的肩膀,把他往扶栏前带。

    他们一同俯视楼下喧哗。

    “凌遇。”解钏忽然叫了他的名字。

    “在!”解凌遇这才草草转开眼神,他好像意识到了,自己的两束目光简直要在人脸上钻孔。

    却见解钏并没有难堪之意,还俯身靠近他耳边,认认真真地低声说道:“这楼里混进了几个武当的人,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,记住一点,不要与我走散。”

    武当?

    这又是解凌遇没想到的。

    这结界出自解钏之手,只对妖物开放,当真是那么好混入的?

    “有几个?”他试着抓住解钏的两只手指,牢牢地抓,这样就不会走散了。

    “三十多个吧。”解钏说得轻巧。

    “……”解凌遇缓缓眨了下眼睛。

    解钏却笑了,还不慌不忙地挠挠解凌遇的手心,好让他松一松力气,再与他十指紧握——随后一个飞身,他直接踏栏而起,带解凌遇上了房梁。

    两人平肩而立,垂眼俯瞰,楼中六层连带楼底一地熙攘,顿时尽收眼中。

    解凌遇以解钏方才的视角,看自己方才弹琴的桌面,眼泪早已干在脸上,让他的皮肤发热,发紧。他也确实在众妖之中看出几个伪装低劣格格不入的家伙。

    “师父,”他说,“要打架吗?”

    “五成可能。”

    “道士能杀吗?”

    “如果你觉得有必要。”

    “我明白了,”终于有点活人可供试试身手,解凌遇又被解钏挥散了不安,已然压不住兴奋,“那就没有其他要注意的了!”

    解钏却看他一眼,说:“还有一点,把你的尾巴收好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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